滑翔伞事故幸存者：人生轨迹戛然而止

滑翔伞运动，凭借可以轻松享受徜徉天空的滋味成为旅游市场的宠儿，行业野蛮生长也埋下无数安全隐患。

2025年开年便发生两起滑翔伞安全事故。1月1日，湖南衡阳“南岳衡山滑翔伞基地”一动力滑翔伞失衡坠落致机上一女游客和带飞教练死亡，调查系机械故障导致。据悉，女性死者雅雅（化名）29岁，死亡教练系滑翔伞公司法人，具有相关滑翔伞资质。

1月23日，户外极限运动博主李志（网名“超级流浪师”）在云南香格里拉市虎跳峡镇进行滑翔伞运动时遭遇意外失联。当地村民、警方及消防等多支救援队伍在对高海拔地区进行地毯式搜索。截止目前，暂无进展。

报道称，李志当天早晨起飞后遇上乱流，滑翔伞失去控制被刮过山脊，消失在监视器的视野中。事实上，滑翔伞的飞行高度和稳定性受天气影响较大，事故多与天气变化密切相关，十分考验飞行员的特情处理能力，多起滑翔伞致死事故大多有人为因素。

2021年2月14日，杭州富阳永安山滑翔伞基地进行滑翔伞训练及带飞体验时贸然起飞，风速急剧变化导致出现事故，造成马雪、关峰（均为化名）两名游客受伤，关峰带飞教练死亡。

《新浪新闻在场》从两名游客处了解到，马雪骨盆摔出数个折痕，重伤卧床三个月，所幸没有开放性骨折，不到两年就恢复好了。而关峰第一二三截脊柱错位，面临瘫痪。2025年1月10日，经过4年的维权与法院强制执行，关峰终于拿到了80万元赔偿款。

作为一项高危运动，有句飞行警示语说：“当对飞行的某个方面产生疑问时，不要飞行。”

遇难者家属：利益方互相扯皮，难以追责

据悉，滑翔伞分为无动力滑翔伞和动力滑翔伞两种类型。无动力滑翔伞依靠风力从山坡起飞，而动力滑翔伞通过螺旋桨提供推力，可从平地起飞。

《新浪新闻在场》从湖南衡阳滑翔伞事故死者雅雅家属处了解到，雅雅是家中独女，出事前在深圳上班，并不是网传的女大学生。雅雅乘坐的属于动力滑翔伞，她和两名朋友一起通过基地购票后，由滑翔伞公司教练进行带飞，公告显示事发时基地因天气原因处于停业状态。雅雅体验滑翔伞之前购买了保额最高80万的意外保险，在当地政府的协调下，已经拿到了基地和带飞教练家属的签字，正在走理赔流程。至于其他相关责任人，将会走诉讼流程。

坠亡飞行员家属则对《新浪新闻在场》表示，“当天这单的三个游客联系的是滑翔伞工作人员，那天滑翔伞没有营业，就说有动力伞可以飞，我老公才被滑翔伞的工作人员喊过去飞的”，认为基地也应当对事故负有一定责任，“我们也是受害者，却没有得到帮助”。

《新浪新闻在场》拿到的《场地无偿使用协议》显示，滑翔伞基地将场地及场地现有设施设备，无偿提供给滑翔伞公司作为动力滑翔伞飞行使用，提供期限为2024年1月13日至2025年1月12日。

协议约定，“乙方在进行动力滑翔伞飞行活动中造成人员伤亡以及设备损坏，一切责任有乙方承担，甲方不承担相关法律责任；乙方在进行动力滑翔伞带游客飞行时，乙方应当给游客购买不低于70万保额的游客意外险。”

同时免责声明还约定，“乙方组织动力滑翔伞飞行活动所有活动事宜均有乙方自行组织，与甲方无关，由此产生的一切法律后果与纠纷（包括侵权、民事、刑事）均与甲方无关，由此产生的一切责任由甲方自行承担。”

2021年杭州永安山，事故发生后，关峰住院期间，家属多次联系基地负责人，对方仅以“走流程”搪塞。当地政府介入调解后，为了不影响治疗，基地同意先垫付10万元“医疗费”，但要求关峰签署协议承诺“若保险理赔需退还该款项”，关峰说：“我躺在病床上，他们还要拿着文件让我签字。”

为证明事故系“生产安全责任事故”而非“意外”，关峰通过信访渠道向应急管理部门提交证据。2022年11月，应急管理局重新调查后认定，这是一起一般生产安全事故。

事故的直接原因是教练员起飞前对天气预判不到位，贸然起飞。天气突变后对迫降方式、迫降地点选择不够准确，坠落溪谷，造成人员伤亡。

经过政府调解，基地将分期赔偿关峰80万元，约定第一期赔偿款30万元。基地找到关峰的律师，要求关峰说服应急管理局撤销事故认定，否则就不赔付，关峰没有答应。

随后关峰委托律师提起诉讼，要求基地赔偿医疗费、误工费及后续治疗费用共计90万元。尽管法院一审、二审均判决关峰胜诉，但基地公司名下账户仅剩3.8万元，执行阶段陷入僵局。直到2025年1月，这笔赔偿款终于到账。

幸存者：人生轨迹戛然而止

“那一年我和爱人正准备要孩子，工作上是我跳槽到一家外企的第二年又刚升职。原来的轨迹在落地的那一刻戛然而止。”

关峰表示，2021年情人节，也是大年初三，自己原本是陪妻子去体验滑翔伞。发生事故之后，才开始真正的去认识这项运动，意识到把高危运动当做旅游观光项目的危险性。

当天下午起飞前，基地所在的山头已经开始变天，教练商议后仍进行带飞。起飞3分钟后，风速突然变大，气象数据显示永安山站阵风为6级（12.5米/秒），远超滑翔伞安全飞行的上限。双人伞被吹离基地降落场，失控坠落在溪谷中，带飞教练内出血经送医抢救无效死亡。

关峰回忆，如果当时基地现场有救护车，或者教练身上携带对讲机能提前呼叫救护车，或许他还有存活的可能。“我印象很深，因为刚开始摔完之后，他还能说话，他家人还给他打了电话，但是当救护车和医生到的时候，他已经休克了。”

关峰第一二三截脊柱错位，面临瘫痪，医生告诉他，以后能站起来就不错了。经过4年一步一步康复，关峰的情况逐渐好转。

他做手术安装了钛合金内固定支架，但由于碎骨压迫神经，医生建议二次手术进行椎管减压。考虑到手术风险（可能导致瘫痪），他选择保守治疗。

2023年，为防止深层肌肉萎缩，关峰拆除了内固定，“能撑的话再撑几年，等到年纪大了撑不住了再去装个内固定也不迟。”

得益于工作积累的医疗资源，关峰恢复状况良好，但失去了稳定收入，靠积蓄维持康复治疗。

当高危运动成为旅游观光项目

滑翔伞基地的盈利模式高度依赖“旅游观光化”。数据显示，中国滑翔伞场地数量最多的为浙江、四川、湖南、山西、云南，除了地形因素，大多都是旅游城市，其中浙江、四川、湖南都为旅游大省。

滑翔伞在中国的发展历史相对较晚，它在20世纪80年代末被引入中国，近几年发展迅速。根据美团数据，2024年上半年，滑翔伞订单量同比增长65.8%，是站内增长最快的一项户外运动。

伤者马雪向《新浪新闻在场》表示，虽然滑翔伞基地已经全国遍地开花，但是滑翔伞运动并不像潜水和滑雪一样被纳入高危运动。在双人伞中，游客一般处于教练下方，一旦发生事故坠落很容易成为“肉垫”，更加危险。

一项调查显示，在滑翔伞圣地土耳其， 从2004年到2011年的7年时间里滑翔伞飞行242355次，共发生过64 起事故，造成18人死亡64人受伤，超过半数是游客，原因涉及多发性骨折和内脏器官损伤。也就是说，一旦发生事故，死亡率高达22%。

中国航空运动协会(简称中航协）管理全国滑翔伞运动，但中航协除了负责发证收费，虽颁布《滑翔伞运动管理办法》，实际执行靠“行业自律”，“黑飞”现象普遍。

准入门槛低、监管薄弱、保险不足，一旦出现意外将无法可依。受害者维权无门，只能靠民事诉讼进行维权。另一方面很难追究肇事飞行员的刑事责任，对基地的行政处罚低

“滑翔伞不应该是发发视频引流就行的行业”，她说。

许多基地用“风险自担”条款逃避责任，但游客根本不知道风险有多高。关峰也表示，“滑翔伞运动爱好者，如果是因为爱好想要去从事这项运动我觉得无可厚非，但是如果你仅仅想把这项运动作为一个旅游观光项目，我觉得现在还存在非常多的问题。”

*文中雅雅、马雪、关峰为化名。